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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爱荣
在苏北里下河地区那如诗的烟火记忆深处,茨菰烧肉就像一首质朴而深情的老歌,每次响起,都能把心底那份浓浓的乡情勾出来。
茨菰,这在诸多地方常见的泽泻科植物,于家乡的水土间生长得格外悠然。它有着慈姑、芽菇、燕尾草等诸多亲切的名字,每个名字都饱含着乡亲们的深情厚谊。“慈姑一根岁产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诸手,故以名之。”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赋予其名的由来,更让它沾染上多子多福的祥瑞之气,成为往昔新嫁娘心中隐秘而美好的期盼。
小时候,茨菰就扎根在家乡的池塘、水田以及沟渠之畔。夏日里,茨菰那深绿色的叶子仿若蒲草般繁茂,水面上还绽放着一串串小白花,星星点点的,为炎热的夏日添了几分清爽凉意。待至十一月,北风吹拂而来,茨菰的叶子便渐渐泛黄枯萎,而这也正是它成熟的时节。大人们扛着农具前往田里挖掘茨菰,孩子们则在身后眼巴巴地盼着,因为大家都知道,好吃的茨菰烧肉就快能吃上了。
那时乡下的冬日,餐桌常客多是青菜、大蒜、白菜之类。茨菰虽产量不少,可其青涩苦味着实浓重,单独烹制口感欠佳。唯有与肉一同炖煮,方能使其脱胎换骨,将苦涩化为香甜。寻常人家大多选用猪肉,尤其是五花肉,与茨菰一同烧制,那滋味堪称绝妙。家境优渥些的,则会以鸡肉、羊肉或者牛肉来搭配茨菰,各有独特风味,无论大人还是小孩,能品尝到茨菰烧肉,心里皆是欢喜万分,那种喜悦之感至今仍留存于记忆之中。
说起家乡地道的茨菰烧肉做法,那可是颇有讲究的。先是将猪肉置于开水中稍烫,以去除肉的腥味;接着于锅中倒油,放入猪肉与姜片翻炒至变色;随后把提前去皮并切成滚刀块的茨菰下锅,倒入适量料酒去腥增香,再加入酱油调色调味,依个人口味添少许白糖提鲜,翻炒均匀后加入适量清水,水量以刚好没过食材为宜;之后转小火慢炖,火候的把控至关重要,小火能让茨菰与猪肉在锅中缓缓交融,使茨菰充分吸收肉香与汤汁的醇厚滋味,让猪肉也变得松软可口。
炖煮约40分钟至1小时,直至茨菰熟透,可用筷子轻轻一戳便能插入。最后开大火收汁,待汤汁逐渐变得浓稠,包裹在茨菰与猪肉之上,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加以点缀,这道茨菰烧肉才算大功告成。往昔艰苦岁月里,此菜上桌,众人皆先争抢那肥美的猪肉,当油脂在舌尖绽放的瞬间,便是幸福满溢之时。如今生活富足了,偶尔烹制这道菜,反倒茨菰先被一抢而空,只剩肉留在碗中。茨菰经肉香的熏陶,苦味尽散,唯余香甜,连着吃上几日都不会觉腻。
现今每次品尝茨菰烧肉,我总会忍不住细细咂摸其中滋味。刚入口时会有一丝苦味,恰似往昔那些艰辛岁月的回响,转瞬之间,甘甜便涌起,犹如生活渐入佳境,直至满口生香,方觉心满意足。这味道,就像我们这一辈人的生活,苦过累过,现在也过上了好日子。
犹记得初次见到茨菰之时,它圆润的身形带着弯弯的芽尖,宛如小巧的哨子。吃起来口感粉糯,有点苦又有点甜,和肉、百叶一起烧的时候,味道特别好,吃了还想吃。那时年幼,还误以为“慈姑”是姑姑带来的,总盼着去姑姑家能再次吃到,后来才知晓它是生长在水里的,食用的是其地下的根茎。
春夏时节,茨菰在小渠中身姿挺拔,秸秆模样颇为奇异,叶子似箭头又像燕子尾巴,随风摇曳生姿。待至秋来稻收,渠水干涸,茨菰叶枯,大人孩童便齐上阵挖茨菰。一锹落下之处,茨菰成串,田野间满是欢声笑语。
汪曾祺先生与其师沈从文皆对茨菰青睐有加,赞其有“品格”。然而,生于稻田之野茨菰,因妨害水稻生长而被视作杂草除之,此亦警示着世间万物,唯有身处适宜之地,方能尽显其价值。
茨菰收回来后,能放很长时间。它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有水即能生长,无需人们过多费心,实乃大自然赐予的好物。家后面小渠里的茨菰,每年都挖不完,剩下的残茎次年又能萌新株,绵延不绝。
除了茨菰烧肉这一经典做法,茨菰尚有诸多烹饪之法。可与肉片、豆腐干一同热炒,也能清炒、烧汤,甚至可如爆米花般制成茨菰片。茨菰与猪肉、千张结一同红烧是家乡的名菜,茨菰烧猪尾巴亦别具一番风味。
虽说有人不喜茨菰之苦,但在家乡这片曾常遭水患的故土,茨菰曾是救荒的恩物。汪曾祺先生儿时,江淮发大水,水稻尽没,唯茨菰幸存,无数饥民皆赖以度荒。先生起初亦厌其苦,后却渐生喜爱,每见必购以烧肉。
茨菰在文学艺术的殿堂亦有其一席之地。从唐代白居易诗中的“渠荒新叶长慈姑”,到宋代杨东山笔下的慈姑花,再到现代齐白石、李苦禅等画家的丹青妙笔,皆有茨菰的绰约身影。“慈姑”之名,仿若一位温婉慈母,于泥沼中护佑子女,使其洁净无染。
家乡的茨菰烧肉,是岁月深处的乡情滋味。它不仅仅是一道菜肴,更是一种情怀,一种对往昔岁月的铭记,对家乡水土的深深眷恋。它承载着生活的酸甜苦辣,见证着岁月的悄然流逝,虽平平常常,却又令人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