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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船缘永难忘

建湖日报数字报 2024-09-06

戴国太

我的老家沿河镇向阳村(俗称高树沟),地名中,偏旁带水,既彰显鱼米之乡的地域特色,又蕴含向阳而生的民意向往。孩提时代,我就受到九龙治水神话的濡染,与水和船结下了不解之缘。

水乡人亲水、识水、弄水,其乐无穷。亲水,生命之需,须臾难离;识水,“桃花汛”“秋呆子”,如期而至;弄水,捞鱼摸虾,各逞其能。于是,凫水游河和撑船摇橹是农家人生存的必要技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北交通严重滞后,船是重要的出行和运载工具,也是生产队必备的公用农具。船有大、中、小之等,形态各异;材质有木船、水泥船之别。70年代工业化生产的水泥船,坚固耐用;但相比轻盈的木质船,船体笨重,惯性大。最小的是秧船子,体积小,承载少,高手撑起来快捷如飞。我见过最为壮观的船只集中场面,是在夏、秋两季以队为单位的缴公粮之时,男女老少齐出动,东夏粮管所的河面上,大、中船只头尾相接,塞满河道,延绵不断。码头边,数十条船上跳板一字排开,抬的抬、扛的扛,快步如飞,挥汗如雨;仓地上,验粮的、过磅的、喊号的、计账的,争先恐后,人声鼎沸。农民把收获的上等粮食扬净晒干,上缴国家尽义务,个个脸上洋溢着自豪欣喜的笑容。此番热火朝天、踊跃缴公粮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令人回味。

夏秋农闲之际农船要维修,众人把损坏、渗漏的木船,合力抬进队场的茅草敝蓬里,搁空晾晒。不久,船工木匠出场了,木匠胥姓,父子搭班,捣熟的桐油苎麻丝泥香气弥散,开始嵌船缝、上桐油;嵌缝时,双斧敲打船体,发出不同节奏,时而沉闷惆怅,时而欢快流畅,时而铿锵激昂;船体经震共鸣,更显古朴粗犷,韵律悠扬,似乎抒发着农家生活的情怀和对风调雨顺年景的期盼。

家宅临河傍水。春风徐来,杨柳依依;蒹葭苍苍,野花芬芳。晨起河埠洗脸,碧水澄澈见底,时有觅食的河虾,三三两两,悠游自在。我双手快抓,常有所获,清洗咀嚼,鲜嫩爽口,惬意无比。上初中时,哥哥国春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唐诗三百首》(清·蘅塘退士编)一书,其书破旧发黄、缺角少页,我读得如痴如醉,爱不释手。唐诗无疑给我辟启了气象万千、精美绝伦的精神新天地,其序言的“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引燃我做诗人的梦想。囫囵吞枣的读记,朦朦胧胧的憧憬,使我怡情田野、崇尚自然,心思家国、热爱生活。

在计划经济、城乡二元的时代,乡村物质贫乏、缺吃少穿,可我像田野上的爬留根草一样野蛮生长,十五岁那年,身高窜至一米七,革命英雄主义的陶冶,使我无所畏惧,“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教导铭记于心。闲暇时,见河旁经常停着一只小船,经久失修,无人问津。顽皮的野性驱使我划船戏水,乐此不疲。久而久之,我悟理于心:靠船下篙船直行,斜篙别船拨船偏;推拉均衡橹船正,偏差用力橹代舵;逆水行船篙篙紧,顺风劈浪船稳行。一日,我不经意间行船塘河,初识大河,心顿开朗!只见绿色锦带飘逸西来,悠然东逝,宽敞的河面上,艳阳普照,波光粼粼;帆影点点,汽笛声声,往来船只络绎不绝,渔歌互答;蓝天白云下,大河浩荡入胸襟,少年情志神飞扬。对着母亲河,我默默祈祷:“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出于对河水的迷恋,兼有逞能好胜的秉性,暑假期间,我自发划船到塘河捞水草,大半天载满一船,运回交公沤绿肥,换取五工分,值币一元钱。后背晒得起水泡,想到收入心里甜。父母喜不自禁,“小三子(我排行老三)得用了。”

第一次出船是往东夏卖芦帘。编织芦帘是我家的副业,也是当时供销社所收购的生产资料。半夜起床,搬运芦帘上船,垛码捆绑固定,黎明前要赶到收购站。这一切都是为了第一个到达不排队误时,并能卖个好价钱;其次河里船少行得快,也避免搭船的烦恼。时值隆冬,天寒地冻,父亲在船首看船头,我在船尾掌篙撑,近二十华里的水路,载重船难行,篙篙冻粘手,十指钻心疼,我欲哭无泪,欲罢不能。当卖完芦帘时,父子相对视,乃是眉髪斑白人。累散骨架的我,第一次尝受了“抹毛鱼篙子”的滋味,全无“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快意。

回家后,体力透支和出汗受寒,使我如霜打的茄子——蔫了几天。顽皮的撑船摇橹派上用场,拮据的家境使我不得不过早地履行男子汉的责任,生存下去才有诗与远方!我方明白父母夸我“得用”的话语,得用是男儿的分量,是帮父母分忧,为家庭担当。其后,我便弄船到东到西,不论路途远近,无畏风雨冰霜。少时维艰不知苦,穷人孩子早当家。一年冬天,大小河面冰封断航,家中猪饲料断汤,父母亲和我硬着头皮摇船往乔舍粮管所买饲料,父母两人在船头持锤砸冰,我摇船撞击破冰,一天一夜打来回。最难忘的一次,是我和家兄国柱到县城船运豆饼,去时顺风顺水,正午时分到达。不料,午后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趁雨间隙,我们抬豆饼装船。最后一趟,国柱大哥一个踉跄,腰着跳板,摔倒在地,剧烈疼痛使他在泥水地上直打滚,我吓得愣在原地,旁人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许久,大哥忍痛战栗,带着哭腔大声嚷道:“你们还有没有阶级感情?”听闻此言,我也破涕为笑了。骤雨停歇,我们便忍饥挨饿,摸黑赶路。大哥在船上掌舵,我沿着杂草丛生、泥泞不堪的河岸拉纤,深一脚浅一脚,跌倒爬起来,遇河游过不停;闪电炸裂划破夜空,惊雷隆隆碾压大地,荒野河堤冢丘连连;天地一片漆黑,闪电时隐时现,风声雨声交作,更添恐怖万分。这是一趟充满危险的行程,风浪和雨水会使载重的船随时沉没,夜暗游河如遭水草缠身会致人溺亡。为减轻恐惧、消解疲惫,我不时喊叫大哥来应答壮胆,但雨夜茫茫,不闻应声。我唯有拼命拉纤,凭纤绳有力、船行不停感受平安。午夜到家后,我埋怨大哥怎么不应声?没想到,比我大十余岁的大哥,仍然惊魂未定,竟哆哆嗦嗦自语道:“我害怕!”望着他瘦弱的身材,我黯然无语。幸运的是有惊无险。正是这些经历,练就了我的胆识和魄力,给了我“拉紧生命纤绳”的信念。

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家乡的河道已改变了模样,农船亦已退出历史舞台。但温情脉脉的河水汩汩流淌在我心田,撑船摇橹的少年岁月烙印在我的生命历程中。人生当若水,澄澈清明,善利万物;人生如行船,不偏不迷,不进则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