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国太

三道桥，是承载着我四年燃烧青春、为国戍边的军旅地，更是我人生涅槃的地方。

46年前的冬末，车辚辚，马萧萧。我从镇江登上闷罐火车，一路西行，跨越长江黄河，翻过秦岭天山，穿行戈壁大漠，日夜兼程十三天，纵横四千余公里，在吐鲁番换乘军用卡车，继续长途奔袭，当日晚霞满天之时，终于到达库车县戈壁深处的三道桥——新疆军区陆军步兵四师十二团。军营门前，红旗猎猎，锣鼓喧天。踩着鼓点和鞭炮声，我走进了军营。

“男儿当自强，扛枪守边疆”。嘹亮的军号声、高亢的口令声、震撼的队列声和隆隆的枪炮声中，紧张而有强度的新兵集训结束。三个月的技能、体能比拼下来，川人负重爬山如履平地，陕甘人耐旱抗摔打，豫冀人皮实有爆发力，鲁人彪悍力不亏，我这个水乡平原人身单力薄的弱点显而易见。我被补充到三营九连，操场点兵时，我在接近尾声才被四排三班班长黄代良拍了拍肩膀，说了声：“跟我走吧。”我有幸成为四排三班的一名战士。事后，黄班长开玩笑时告诉我：“你当时个子虽高，但又黑又瘦，三个月的训练，就把你弄得蔫而巴几，不曾想你还是个人才呢。”

四师十二团源于王震将军麾下的三五九旅，中印战争中威震八方，是震慑苏联的野战劲旅，素有“天山雄狮”之称。我所在的四排，武器装备是四零火箭筒，对苏式坦克有极强穿透燃烧杀伤力，是中苏珍宝岛之战后新改装不久的步兵排。新装备，新教程，经验积累少，训练难度大。我边学习、边操练、边思考，爬冰卧雪抗风沙，身手协同练射姿，体会要领定准星，凝神静气预击发。第一次实弹考核，似乎天崩地裂，我被震晕，指挥员几次踢我屁股，我才退出战位，但一发中的，成绩优秀。此后的运动靶、夜间靶，靶靶炸心。入夜，我扬己之长，在连队菜窖秉烛写稿，《敌情装筒膛 苦练出精兵——36107部队95分队四零火箭筒实弹射击记实》，当时不知是青涩懵懂，还是附庸风雅，以我名字的三个部位“田玉大”笔名投出。不久，新疆军区《战胜报》、阿克苏地区《阿克苏报》刊出了我的“豆腐块”，连队指战员看了群情激动，“我们上报纸啦！”当晚，全连紧急集合，王连长涨红了脸，操着浓重的河南腔，高声通读了我的新闻稿，并大声吼道：“谁是田玉大？”“报告连长，我是！”连长大步走到我面前，擂了我二拳，自语道：“想不到我们连还有个秀才！给我们九连争了脸！营、团首长还要奖励你。好好干！”当夜我激动未眠，热血沸腾。

1979年春节刚过，南疆战火纷飞，部队一级战备。军车预热的轰鸣声、大小电台的嘀嘀声日夜不停，不绝于耳。我们呈血书坚决要求上战场，点列衣物留家书告慰亲人，全副武装，枕戈待旦，随时准备赴国殇！为国牺牲、虽死犹荣的血性弥漫军营、燃烧于心。遗憾的是我未能如愿杀敌立功，但这段经历刻骨铭心！

当年5月，我连奉命到乌鲁木齐执行军区通信总站施工任务，打山洞、搬石头、拉混凝土，国防施工时间紧、任务重。扔十字镐筑石头，震得虎口开裂；石子飞溅，的确良军裤破洞连连；推混凝土爬坡，双手把稳车把，双脚用力不能停，两腿伤痕累累。晚上，我走出帐篷，结伴上北山坡拉绳投弹练臂力，做俯卧撑练体力，再苦再累不趴下。施工训练两手硬，质量进度站排头。以此为题我写成稿件，又中一彩。不虞的是我染上菌痢，而且是全连第一例。之前，连队专门就菌痢的预防作了布置，要求坚决不能喝冷、凉水，可是根本没有喝冷、凉水的我不幸中招。连队紧急求援军区通信总站派出吉普车，将我送往就近的376野战医院抢救。前四天我腹泻不止，昏迷不醒，后三天才稍有好转。星期天，黄班长来看我，转达了连、排长的关心和问候，还从军用挎包里拿出三个黄烧饼，硬塞给我。老班长安慰我静心休养，我这才放心。其间，我认识了闫军医。她是上海人，听我口音，似乎有了异乡逢故人之感。她给我的三餐流质加倍量，鼓励我提振精神，坚持行走锻炼。见我手不释卷，时常跟我讨论一些热门话题。

回到连队，我便投入火热的施工训练中，训练之余，我常常遥望东南方天山主峰的博格达峰陷入沉思。月光下，博格达峰巍巍耸立群山之上，常年不化的雪顶傲视苍穹。战士当如山。透过苍茫山峰，我似乎看到了家乡温馨的老屋、流水潺潺的小河和轻曼飘拂的杨柳，看到了母亲念儿的泪眼汪汪。我将每月9元的津贴费共45元，分别给家里和患病的哥哥各寄了20元，5元自己留用。家里也回寄来了家庭合影照和母亲纳制的鞋垫，一股暖流滋润着我的心田。

七月中旬，指导员在工地上找我谈话，决定派我回库车营地打前站，要求我立即打点行装，半小时内登车。我二话不说，立正敬礼。跑回帐篷，稍事洗漱，背起行囊，随车出发。经过三天日行夜宿的颠簸回到营地。打前站的任务是清扫整理庭院，垒好猪圈、修补围墙，除草平整菜地。我和其他留守的两名战士，没日没夜地干，有时顾不上生火做饭，也分不开人手，就做一顿吃一天，冷馍馍就咸菜，抢在大部队返营时，收拾停当。不久，一纸命令，我成为连军械员兼文书。

职务任命使我跻身班长行列，所不同的是文书保管枪械弹药、还掌文秘纪要，管理战士档案等，单人宿舍也让我有了私人空间，兼具读书学习的良好条件。九连的前几任文书，都先后提干。也就是说，文书既是全连班长中相对重要的岗位，也是后备干部的首要人选。我无比珍惜这梦寐以求又来之不易的岗位。不久，我便成了一名光荣的预备党员，野战连队发展党员每年最多2名，我当班长和入党为全团同年兵之首。

新起点给我新动力，我勤字当头，刻苦为先，练在平时。战士不畏死，何惧苦之！连队花名册中的人员籍贯、出生年月、政治面貌，我倒背如流；武器装备、弹药基数及训练耗用，我一口清，准确无误；库房管理井然有序，始终处于战备状态。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每年的两次野营拉练，无论是冰天雪地的长途奔袭，还是流沙飞扬中的冲锋突击，我们精准到位，行动迅捷、保障有力。可谓军魂注体，英武刚烈，所向无敌。我遥望四野，俯仰天空，觉得春风已度玉门关。我感受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雄浑壮美，涵养着“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的壮志豪情，品味着“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诗情画意，彰显着“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赫赫军威。

文书要保障全连的军事训练，时常单独作业，潜在风险较多。一次，连队夜间实弹射击，我肩扛器械到一公里外的靶场，预设、连接电路，以保证靶心指示灯间闪正常。这天月光明亮，我便没有带手电筒，但下到战壕，看不清总电源插座位置。时间在即，我就用右手去摸索，直听“啪”的一声，电弧一闪，顿感万箭穿心，瘫倒在地。半晌醒来后，我赶紧划火柴照明，幸运的是由于时间上的提前量，既未误夜训又未暴露我的失误。还有一次，全连手榴弹实弹投掷后，我负责清理销毁哑弹，时已过午，饥肠辘辘。为赶时间，我便将10枚哑弹捆在一起，粗略测算导火索长度，点火后迟迟未爆。我跃出土坑查看，只见导火索火花四溅，即将爆炸，我“嗖”的一下窜入土坑，躲过一劫。两次教训深刻，我牢记规范，严谨操作，一丝不苟，以后的训练保障无一疏漏，保证了全连军训的争先夺优。

紧张而忙碌的工作之余，静夜沉思，我校准定位，勤奋写稿，不断拓展视野范围，捕捉新闻信息，尝试变换多种体裁，记录部队生活。我团炮连照顾少数民族战士的生活习惯，炊事班专门盘制馕火灶，使维族战士吃到了可口的馕。我撰写了《连队又闻馕飘香》稿件，分别被《解放军报》《新疆日报》《战胜报》等报刊载。一年下来，成果颇丰，名声鹊起，荣立三等功。

我先后参加新疆军区军械员“步兵装备武器夜间分解结合及实弹射击”的大比武和地空协同的防核爆的军事演习。我们迎着朝阳，准时冲刺上山顶。

不到新疆不知天地之辽阔，不入军营不识军人之刚强。岁月静好，是因为我们有千千万万戍边的热血儿郎。时光如梭，岁月如歌。纵然我已是皤白翁，梦里依稀三道桥。四年当兵，时间虽短，但部队给我的精神塑造、斗志磨炼、品格提升，我受益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