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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夏春秋

建湖日报数字报 2022-08-23

赵安华

不久前回乡,几位好友相聚,闲聊中聊起了很多往事。有些事就是这样,不管过去了多少年,总是让你念兹在兹,对它总有几分牵挂、无法释怀。比如说那个渐行渐远的楼夏庄,就是我们这次聊起的重点话题,最后大家商定由我来写写它,写写关于她的往事。

小时候,乡下的家离楼夏庄不远,也就两三公里。

楼夏庄不大,名气却很大。不光在当地,就连外地、外国人都知道盐城有个楼夏庄,这与楼夏庄出过的名人有很大关系。楼夏现在叫庄,历史上应该是一个镇,从功能结构上看,楼夏完全符合古镇的特质,有着自己的特色:丰厚的底蕴、文化的传承。在我小的时候,楼夏实际上就是里把长的一条街,这条街上有十八条巷,正是这十八条巷子,留下了一段段传奇和佳话,当年那些崇文重教故事至今仍家喻户晓。那时的盐城乃至苏北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楼夏庄十八条巷,巷巷有人读文章”。细细数来,光在明清时期,从这条街上就走出去8位进士、21位举人、100多位秀才。相传在清光绪年间,楼夏庄曾一榜出了18名秀才,占盐邑科考额总数一半以上,因为太厉害,弄得盐城的那些读书人谈起楼夏这个现象心里就害怕。

我对楼夏庄的兴趣是在八九岁刚刚懂事的时候,源于大人们所讲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说楼夏庄有一位叫夏嵩的人,非常厉害。据说当年日本鬼子侵略我的家乡时,正是因为有夏嵩在,日本人不仅没有动过这个村庄一根毫毛,而且只要见到楼夏庄的人就毕恭毕敬,很有礼貌地鞠躬敬礼。为什么日本对夏嵩如此尊敬?一种说法,在日本鬼子打进来时,说是夏嵩亲自出面找到了他们的指挥官,用流利的日语作了自我介绍。他是日本早稻田大学学法律的高材生,希望日本人不要伤害他的家乡,保护好他的乡民。日本人听说他在日本名牌大学取得学籍并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立马对他肃然起敬,并答应他所有的请求。还有一种说法是,这批日本人打过来,是从盐城境内黄海海岸登陆的,这位指挥官一踏上中国的土地,就通过多种渠道,四处打听夏嵩的下落,并主动来楼夏庄找夏嵩。有人说这位日本指挥官本人就是夏嵩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时的同学;也有人说这位指挥官是受人之托来找夏嵩的,所托之人正是早稻田大学的一名教授,既是夏嵩的同学,也是这位指挥官的老师。按这个说法,夏嵩既是这位指挥官的学长,也是他的师长,这位指挥官应该称夏嵩为老师。这个故事虽然有多个版本,其核心就是夏嵩其人在日本读过早稻田大学,在日本人心中颇有威望。至于这些真不真实,现在当然无法考证,有道是无风不起浪,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这是为家乡人长脸的事!

当然,关于夏嵩,家乡有很多的传说,他的故事还远远不止这些。当年,新四军在盐城重建军部时,听说陈毅军长曾专门登门拜访过夏嵩,就这一件事,足以说明夏嵩此人的不凡。我们小时候听多了关于他的故事,对他自然是顶礼膜拜,由于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平时对他的故事便多了几分关心和留意,我小时的日记本上关于他的记载写得密密麻麻。从一些零零散散的资料记载中,我10多岁时就对夏嵩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那时我就知道,他是从楼夏庄走出去的,从小读过私塾,接受过旧式教育,中了秀才,在清宣统年间官派东渡留洋日本早稻田大学。回国后,到山东泰安任知县,后因清王朝衰败又辗转到家乡南京。北洋军阀时期,做过江苏省参议员,民国初年任盐城县教育款产经理处主任,相当于教育局局长。由于他生不逢时,当时中国封建王朝衰落,各路军阀和地方势力崛起,社会正处于动荡期,夏嵩的仕途不顺,一直不算得志,后来回乡定居故土,又在楼夏扎下了根。五十多岁时,与他有着同样命运,也没落回乡的乡贤、晚清秀才乔炳在楼夏庄开办了一所群英中学。这所中学从1925年创建到1942年停办,历经17年,夏嵩在该校主持校政11年,可以说,他为这所学校倾注了余生的全部精力。这所学校为盐城西乡教育事业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为西塘河一带渔樵耕读的文化基因也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据老人们回忆,学校的校舍是夏嵩仿照省议院的式样设计的,校园的面积约有四百亩,有三幢教学楼,其中操场占地四十亩,足球场占地十八亩,学产柴田一百八十亩,还有花园、草地等。图书馆、阅览室的面积也很大,藏书就有万余册。起初学校的生源仅是当地十里八乡的,后来邻县的阜宁、涟水、滨海等地均有不少学生慕名来报考,最鼎盛时期,学校有学生五百余人。群英中学虽是私立中学,但属于省教育厅备案,不归地方管。聘请的教员大都为国立大学或专科毕业,在教育界有一定声望,因而在当时盐城的几所中学中,也算是佼佼者。群英中学校风好是出了名的,教育管理也抓得比较严格,不少外面的学校和教育机构纷纷来这里取经学习。1936年,当时的省督学叫王德玺,久闻群英中学其名,先后两次带人到群英中学进行特殊视察,他们听了国文、数学、化学三门课程的课堂教学,抽阅了学生的作业,抽考了一些学生的作文、数学等,最后他们给出了这样的结论:群英中学的学生学得好,教师教学经验丰富,学校办学成绩超过省立中学。因而报省教育厅嘉奖,送给群英一块“办学蜚声”的嘉奖匾,这块奖匾至今仍是楼夏的骄傲。小的时候,我们一帮学生曾发起到楼夏“找教魂”的活动,就是想找回当年夏嵩留下的教育遗产,好一代一代地往下传承。可惜的是,那时的我们还很懵懂,即使有心也没有能力把这件事做起来。倒是现在,我们有了这个能力,但当年那些亲历者都已经离我们而去,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地失去了,它随着当年的见证者一起埋藏在了九泉之下,想抢救都没有了机会,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损失和遗憾。

群英中学正是由于聚集了像夏嵩这样受过正规、高等教育,见过世面的一群人,其教育理念和教育思想十分先进,教育培养出来的学生也是一支爱国进步力量。抗日战争时期,群英中学大批学生积极参加抗日救国运动,不少学生参加战斗行列,奔赴抗战第一线。国难当头,学生纷纷离校,群英中学就此停办了。群英中学从创办到停办,又复办再停办,虽然只有短短的10多年,但它功在千秋、福佑后人。直接从群英中学走出去的,后来也出了不少优秀人才,比如,流行病学专家乔树民,军工技术专家乔新民,还有在群英读书时就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的季龙、王大林等一批积极分子,还有第一个登上太空的美籍华人王赣骏的父亲也是群英中学走出去的,就连现在的北京市委常委、教委主任也是从楼夏庄走出去的夏氏后代。楼夏庄的人特别是夏姓人家不管走到哪里,都传承着崇文重教、书香传家的好传统,“让自己的孩子好好读书”作为培养子女一条雷打不动的家规、家道和家训。

正是对楼夏庄的兴趣,使我时刻关注着它。小时候,只要有机会,我都会到楼夏庄转转看看,没有机会还要创造出机会来,想方设法和它有更多的接触,对它有更多的了解。我的姨妈家在马路村,每次从梅塘去马路,楼夏庄是必经之路,一般我是沿着塘河滨的堤岸去马路,楼夏庄毗邻塘河堤岸的西侧,向里面走几百米,就能见到庄的主街。庄子东口紧靠塘河河堤,这里有个比较繁忙的渡口,那时没有桥,人们只能靠渡船过河,河东不远就是东夏街,东夏是沿河的镇政府所在地,从名称上看,东夏是因楼夏而得名的,地理位置上它是在楼夏的东面(河东),故称东夏;这里还有一个轮船码头,这可是建湖、盐城一带人上上海的交通要道,楼夏庄是这个要道上的重要一站。

从码头向西有一条宽敞的大道,这条道直通楼夏庄的老街。老街位置高出水平面几米,进入老街让人总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老街为东西向,街上的建筑比较古老,街面上一直比较繁华,逢五、逢十街上还有集市,四面八方的人来这赶集进行交易。街上商铺鳞次栉比,通往街上的小巷幽幽,据老楼夏庄的人说,小巷的数量在每一个时期都不一样,但主要有十八条。楼夏庄以一条老街为中心,庄的南面和北面都邻水而建,具典型的江南水乡小镇的风情。至于楼夏庄这条小街和街中的多条小巷是在哪个年代形成的,在当时已无人能够说得清楚了。

楼夏庄具有历史的沉淀。从民间传说和仅存的文献资料中,能够找到与楼夏相关的历史渊源毕竟是有限的,但我们还是能从楼夏这个名字上去追溯这个地方历来崇文重教的传统。楼夏这个名字的由来,普遍认同的说法是这个村中以夏姓为主,关于楼字,是源于明代有一个叫夏雷的人在庄上造了一座草楼,名为“卧薪楼”,他取“卧薪楼”为名,就是以誓刻苦攻读,定要博取功名的决心。传说夏雷在这个楼上卧薪尝胆苦读了十余年诗书,怕耽误时间连楼都不下,最后于明嘉靖乙酉年中举,次年终成丙戌科进士。正是因卧薪苦读,夏雷最终获得成功,这段佳话也成为美谈。夏雷的故事和他的名字被永远地刻在了这个村庄的记忆里,人们为了教育勉励后人以夏雷为榜样,这个村庄从此被称为楼夏,提示后人永远记住这个在卧薪楼中苦读书的夏雷。

夏雷的一生极富传奇,关于他流传在民间的故事,早已不只是在生他的盐城这个地方了。“夏庄父子知长沙”曾是名震官场的一段佳话,流传很广很远,如今人们还经常谈起。每次我出差去湖南时,长沙人得知我的家乡是盐城建湖,都会跟我讲起长沙和盐城的渊源,讲起盐城人夏氏一家父子同任长沙知府的这段美谈。虽然我每次听来的故事版本都略有不同,但基本事实大差不离。夏雷晚年到长沙任知府,任职时间长达17年,他年过八旬尚无有后,老夫觉得虽有一生功名,但没有个后生总觉得是件憾事,因此盼子心切,常常唉声叹气。由于久思成心魔,常常是神志错乱。一天,老夫见家中有一丫头在院中清扫陈菜籽,突然问道:“多年的陈籽还能发芽吗?”丫头似乎早已看出老夫的心思,机灵地回答说:“不怕天干,只要地润,千年陈籽也会发芽。”老夫一听满心欢喜,心情大好,遂即决定纳眼前这位小丫头为妾。老天有眼,也许是被夏雷的一生勤勉所感动,次年这位丫头小妾果真为老夫生得一子。为感激天星的文光瑞气,让自己终成遂愿,老夫为孩子取名夏应星。老藤结秋瓜,知府老年得子,一时间成了长沙城官府和街头巷尾人们谈笑的话题,甚至有人对此表示怀疑,编出了许多离奇的笑话来贬损这位知府老爷。孩子是不是老夫的“真种”?各种流言蜚语传到老夫耳中,真是有口难辩,令人气愤难忍,一气之下,他便愤然作诗自誓,以告世人:“八十三岁养一娃,笑煞长沙百万家。若是老夫亲骨肉,日后还来坐长沙。”

夏雷的儿子夏应星,万历甲戌(1574年)科进士,果真官至长沙知府。夏应星中进士整整晚其父48个年头,印证了夏雷得子之晚的事实;夏应星官至长沙知府,也向长沙人民证明了夏雷得子虽晚,那个晚来的儿子就是他的亲骨肉,老天冥冥之中有一种定律,帮助夏雷兑现了承诺、证明了清白。由此,一对父子先后同官某地,而且职位相同的“父子长沙”佳话也就流传至今,而且成了里下河地区勉励孩子好好学习,长大后成为栋梁之才的学习榜样。

夏雷父子不光为自己家乡的后生们树立了学习的榜样,也印证了盐城建湖的西塘河沿线自古崇文尚教、耕读传家、学风称盛的好传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文化现象。西塘河沿线全长35公里,从南到北由谢家荡,经楼夏庄、小孔庄、大孙庄、唐桥至湖垛,向北经高作入北塘河。从上面这些名称中,不难看出,它们中哪一个名字不是响当当的,哪一个没有承载过乡村辉煌的历史!沿着历史脉络寻找,它们有一个共同而又值得骄傲的名字叫西塘河。今天当我们翻开楼夏庄的历史画卷,不能不说说西塘河的前世今生,也许从这里我们可以寻览到楼夏春秋往事的历史和现实的必然,这也是我写下此文的直接动因。

从盐城的前身盐渎这个名字中我们可以读出,“煮海为盐”“煮海兴利、穿渠通运”的海盐文化是盐城人文化根脉。由此延伸出的文化现象,万变不离其宗。西塘河本是运盐的交通河道,史料记载,这条河初开凿于隋朝中期,是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以后,为了盐运方便而开的。西塘河开通以后,一直比较繁忙,但河的两岸却人口稀少,直到明代,洪武赶散以后,将大批苏南的居民搬迁外地,这些居民背井离乡下五州县,有一部分从苏州的阊门来到了西塘河一带安营扎寨。从西塘河两岸的这些村庄的名称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当初这批苏南人来到这里,往往都是以同姓人为同一个点而居。这也充分说明,中国社会是农耕文明长期高度发达的社会,虽然经过氏族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等不同时期的发展,但所形成的以血缘、地缘、业缘为纽带的生态系统,一直维系着我们的社会秩序和社会生活,并在各个时期的社会治理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最典型的就是熟人社会、乡里文化。不管他们怎么迁徙,迁到哪里,都会以亲情为纽带,相互帮助、相互依靠,抱团取暖,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冲散他们、分解他们,即使离乡,也会有一种乡愁来维系着他们。

在西塘河沿线落脚的这部分苏南人,他们带着老苏州人的一些风俗、习惯,以水为居,渔樵耕读,十分注重对晚辈的教育。早在废科举前,这里就有不少村庄学子成群、书声不绝,科贡之士不乏其例。楼夏庄只不过是这些村庄的一个小小缩影,小孔庄、大孙庄哪一个村庄不是书声朗朗、人才辈出,明清两代,几乎每个村庄都中进士、中举、出秀才。晚清时期,我国出现了一股留学日本的热潮,而塘河一带就有数十名学子走出家门,东渡求学。那个年代,这种方圆几十公里成批去国外留学的现象并不多见,就塘河北岸的北马厂,仅马氏就有十多人出国留学,成为苏北地区乃至全国首批留日学生。他们学有所成回国,在外见了世面,回到自己的家乡以后,对家乡的思想、文化、科学技术,尤其是教育产生了积极、广泛而又深远的影响,从而形成了良性循环。他们积极发挥作用,把所长的见识、所学的知识用在家乡的建设中,推动了当地的发展。他们回来后有的创办教育学会,有的创立文士院(书院),有的开办学校,为后人提供了良好的教育环境、习业场所,对地方的科学兴起起到了重大的推动作用。当时的塘河沿线,几乎村村都有社学或义学,之后在盐城境内率先创办了建溪中学、群英中学、海南中学等,这些学校的教育理念、教育方式和所取得的教学成果,当时在省内都处于领先地位。教育成为一个地方的文化现象,可想这个地方人文素养和整体建设在当时有多么的发达。

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国的教育事业进入了新的格局,当年那些办得红红火火的私立学校虽然停办了,但塘河一线崇文重教的传统并没有因教育体制的改变而改变。除了公立学校重视对学生的教育,每个家庭在孩子教育方面仍然是一如既往地重视。上世纪90年代,我回乡对此专门做过一次调查了解,试图想解开这个谜底。可听到的一些真实故事,每个家庭对孩子学习的重视,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有这么两个故事,还是能够说明问题的。

第一个故事是这样的,有一位父亲见前后邻居家的孩子纷纷考上了大学,自己的孩子却松松垮垮,对学习不感兴趣,成绩老是上不去,多次教育仍不见效果,情急之下,这位父亲把10岁的孩子带到上河工的工地上,挖了一担泥让孩子挑。孩子挣得脸红脖子粗,怎么也挑不动,十分无助,“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这时这位父亲教育孩子说:“种田苦吧?”孩子回答:“苦。”“知道苦就好,知道苦就好好念书。要想快活你就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走出农村,不然你一辈子就像你老子这个命!”孩子一下子懂得了父亲的苦心,顿悟了,从此专心学习,一直到考上大学学习都是班上的第一名。

还有故事说的是一户人家,老来得子,为了让独生儿子考上大学,老两口省吃俭用供儿子上学,儿子高中读了七年。他见到我时跟我说:“人家一家能出3个大学生,我一个儿子还考不出去,心里总感觉很不服气呀!我再苦再累,也要把儿子供出来,让他直到考上为止。”他干脆把儿子送到一些学校的训练班上,复习读了四年,后来终于考上了,他的孩子考上大学时已经22岁了。要知道,孩子能够考上大学,光靠孩子自身努力还不完全行,父母还要付出很多的艰辛。就说这家父母,这些年他们靠养猪、做小买卖,冬天卖香烟,春天卖树苗,夏天卖西瓜,秋天卖豆腐干,在走村串巷卖东西时还兼收鹅毛、鸭毛,不分白天黑夜地奔波。也许这就是塘河一线人的一种精神,一种韧劲,是他们这种对孩子教育的精神和韧劲让他们最终得到了回报。

在这里不得不说的还有,代表着里下河地区地方文化的淮剧,正是以建湖方言为舞台语言,西塘河一带中游以湖垛方圆5公里为基准,是淮剧语言的标准语区。正是因为建湖语言的特色、特点和文化的特别,至今仍有一个悬案——西塘河一带的人口究竟来自何方?当然,从普遍的说法和文化习俗上看,高度像是从苏州阊门而来,这在这里一些人家的族谱中也得到了印证。但从语言上来看,这一带属于正宗的江淮官话,这里人所讲的方言几乎没有一点苏州人方言的影子。从方言的形成、演进、变化规律来看,五六百年的时间也不可能变得这么彻底。但从人员流动的规律来看,有一点不可忽视,西塘河既然是运盐的重要河道,连接着大运河,最近的就是淮安和扬州。大运河是当时我国的重要交通枢纽、重要经济命脉,连接四面八方,南来北往的人员较多,人员交往频繁,从这一点上看,也许会促进方言的快速演变;还有一个情况不可忽视,数百年来,苏北地区常年洪水泛滥,涝灾经常使这里的百姓家徒四壁,无法生存,直到建国后,兴修水利,这种现象才得以改变,这也是人口流动、不断迁徙的因素,人口的流动、迁徙必然对地方的语言产生极大的影响,带来的后果是方言因人口的变化而改变。如今西塘河一带语言发音和行腔,几乎和扬州市区一样,吐字也相差无几,注定与扬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还有待专家们进一步考证。还要说的是,这一带的民风一点也不输苏南,甚至还比苏南更加淳厚、质朴。

我这个从西塘河岸走出的人,40年来,只要回到故乡,每次都到儿时生活的地方去寻找属于我的记忆和往事。

记得每次去姨妈家路过楼夏庄时,我总会弯到那高高隆起的老街上去走一走、逛一逛,我是真心喜欢这个地方。每次来到老街都被它的市井景象深深吸引,总是让我流连忘返。老街上那个曾经的食品站、物资站,还有粮店、药店、诊所、邮局、供销合作社是我常去的地方,这里曾是我们东边几个大队人的生活服务中心,我也常常随父亲到这里为生产队卖粮,每次卖完粮,父亲都会带我到那个食品站里,给我买上几斤井岗脐,我吃的那个香啊,现在再吃什么也吃不出那种滋味。每次父亲看我吃着热腾腾的井岗脐的那个样子,甭提心里有多高兴。我自己一个人也常常到这里的邮局去给上海的二伯家寄信报平安,每次信件放进比我高的邮筒,总是要踮起脚尖循着邮筒的那条细细的缝口向里面望一望,因为总是放心不下,生怕信没有塞进去。寄完信,我总得到合作社里去待一会儿,手里没钱,买不了东西,但就是喜欢闻合作社里那种烟酒糖果的味道,常常闻得口水直流。只要母亲让我去买盐,不知有多么高兴,挎着淘箩子飞一样的来到这里,买完盐还要静静地在这里呆上个把小时。这里的剃头店是我最喜欢理发的地方,如果没事就在家里由母亲稀里糊涂地帮我理理,如果要去走亲戚,定会到这里理发。这里的铁匠铺、铜匠铺是我最稀罕的去处。听到铁匠们带节奏打铁的号声,闻着煤炭燃烧时的焦香,总是那么透心透肺;看到铜匠在模子里铸浇勺子、铲子和各种生活用品,总觉得是那么神奇。更难忘的是父亲每年春节前,都会带我到楼夏庄的老浴室泡上一上午,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再到老浴室对面的许老爷百货店、杨大妈日杂摊买上些年货,罗家烧饼店订上上百只烧饼,还到卖馓子、卖油端子的摊子上让我吃个尽饱才回家,晚上就会穿上母亲为我精心缝制的“花美美”——新衣新鞋,去迎接新年的到来。

楼夏庄南面紧挨马武、马路两个大队,这里是所谓的荡区,又名叫刘家荡。荡区自然盛产鱼虾等各种水生产品,楼夏街上最丰富的就是这些水生产品,水乡人家里做事情请客离不开这些,硬菜、主菜全会到这里来采购,每逢我家里做事情的时候,父亲就会带我到楼夏庄去采购各种物品,这些物品多半是“厨子”给开的清单,父亲和我就按单抓物。除了这些特产,记得楼夏庄有一道最出名的冷荤叫卞蛋,我们家乡那每家做事情,没有一次不用这道菜的,这里的卞蛋与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同,剥去壳,蛋白呈青绿色,晶莹剔透,透明透明的;蛋黄也呈透明的黄金色,吃到口中,沁人的醇香即刻会灌到头顶。我曾在楼夏庄见过那些师傅们制作这种卞蛋的方法,把生的鸭蛋放在干石灰中,倒进水,干石灰即刻溶化沸腾,鸭蛋很快被煮熟,过一会儿把它捞出来即可食用。那些师傅们用来卖的卞蛋,往往从石灰浆中捞出蛋来,还要用拌着烂泥的稻壳把蛋包上,放一段时间才会出售。放的过程,就是让蛋、石灰及烂泥起化学反应,这样卞蛋才更好吃。

我有两次住过楼夏庄的经历,一次是在上初中的时候,乡里举行校篮球队员选拔赛,我们东片区的集训点,就放在楼夏中学。这一次时间虽长,但由于训练紧张,大部分时间就待在校园里,很少到楼夏老街上去转转。还有一次是高中毕业后不久,乡里农技员培训,在楼夏学习桑树嫁接技术。我们这些接受培训的农技员,分别住在老百姓的家里,每家分两个人,晚上打地铺睡觉。记得我是住在一个生产队长家里,这位队长四五十岁,当过兵,剃个小平头,人很干练,说话也很干脆,我们在他家住,他很客气,不顾白天的辛苦,晚上总是陪我们聊天聊得很晚,他跟我们讲了不少楼夏庄的历史,讲得很详细。他晚上讲,我们白天趁培训之余,就到楼夏老街上去转,这一次,我算把楼夏庄从东头到西头、从南头到北头转了遍,包括每条小巷子、那些旮旮旯旯都转了。

楼夏庄本就不大,四面环水,老街上铺满青石板,每块青石板上刻满了年轮,既光滑又凹凸不平。一些古式建筑依水而建,青砖青瓦,单家独院,很是别致,处处呈现出主人的匠心独运,处处可见流水小桥,青砖黑瓦,又一派江南古镇的水乡诗韵,在这里有一种不是江南胜似江南的感受,油纸伞、蓝花衣、小木船依稀可见,水弄堂、马头墙,斑驳上留住了岁月的印记,小鲜、老酒溢出的香气撩拨着人们的味蕾。走在小街上不时听到一些叫卖声,也可听到老唱片放出的歌声,店家们忙碌的身影,不时地穿梭在小街上。到了深夜,每一条小巷里仍然闪烁着灯光,学子们仍像他们的先辈一样“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苦读,清晨依稀可听到清晰的读书声。

然而,时代在发展,楼夏庄今非昔比,似乎已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就是一个普通的行政村。它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景象,早已不见了往日的繁华,和其它普通的村庄几乎没有什么两样。毋庸置疑,今天我们的生活一定是比以前好了很多很多,但为什么以前的那些春秋岁月总是让人无比的怀念。我们常常感叹岁月为什么如此的无情,那个曾经在我们心中无比美好的楼夏庄,如今变得那么冷清、平庸,不再有特色。楼夏庄的那些辉煌似乎只属于过去,而不属于现在,这不能不令人伤感。这就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时代的命题,如何保护好我们的过去,让那些历史的沉淀不仅仅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还要在今天和未来发挥它的作用。乡愁是一种美好,对这种美好,我们不能仅剩下去收藏,更不能成为心中永远的遗憾,而应该让这种美好更加美好!

楼夏春秋,千载万载!

楼夏岁月,永续辉煌!